遥遥栉漓

双鬓已随霜雪改,思君犹自不成眠。

【丕奕】短歌行

旧文翻新,虽然改得也不尽如人意,还有很多叙述上的疙瘩。


马车呜咽着停在斑驳着重漆的大门前。

一只满是皴皱,指节粗大的手从马车里探出,掀开了门帘。一人踩下车来,鹤发满头,雪落缤纷模糊了他面上的严肃,后面随着一位清俊的后生,约莫是他孙儿的年岁,身披麻布,眼圈上浮着辛勤的单薄与悲怯。

管家毕恭毕敬地躬身开门:“大人。”老者摆摆手,以目示意管家,“有客,煮瓢羹茶送到堂屋来。”管家连声应着退至廊下密密的雪影中去。

“今年天气酷厉,幸我家这几株老梅尚有傲雪之志。”

不过初冬,此时难见的大雪纷纷扬扬地起应周旋着,似荞花粘天,无穷无尽,冰冷得人由指尖苦寒至心底。

书房里备着炭火,乌黑、浅灰、艳红纠葛在一起,交织出回春的暖意,青泥小炉咄咄滚着热汤。窗外,凌冽的天宇下,朔风约伴着雪终是把孤日挤入如山压城的密云中去了,拍打出变徵之声,上演着沧海横流的幻像。后生双手偎着茶盏,半晌见老者并无开口之意,微微倾身,涩涩地喑哑试探着:“您是先师的叔辈……”老者鼻里冷哼一声,眼皮耷拉着,目光凝在袅袅蒸腾的烟气上并不作答。后生悻悻地跪坐好,眼圈的红更是攀上深重,也一同凝着非烟非雾异常乖训的水汽。

窗外恶风咆哮撕扯着铅灰的天空,流露出时远时近的醉态。

似乎一切都累了,暖意下压抑着沉静。毫无预兆的,老者将杯子猛地一摔,阴惨惨地冷笑道:“哼,真是好天。”茶色在矮几上四散奔流,后生一惊,两块崚嶒的肩胛高高地耸起,显出一丝局促,“侯爷。”

吴质敛了神色,强扮上和蔼的颜色,“吓着你了,我一向气急的,”为那青年续上热汤,“你虽是伯益私收在府里的弟子,但终究与太子同门,莫要惊慌,拿出点贵胄的气态来。”

“是。”

“伯益无有后人,陛下虽有心以国丧之礼厚葬,但终究事忙且不合礼数,未免力不从心,难为你里外操劳,”吴质上下打量着这个年轻人:发间还透着点鹅黄,眉目里却是瘦削的坚韧,小小的三角脸上一双眼里写着水波,鼻头眼角挂着一抹惨淡,近日的操劳在嘴角跌出一个水泡来,“事主的不错,很是有他的风范。”

“侯爷谬赞。”他压着低低的嘶哑,清了清出喉间的腥味。

 “我与你先生交情一般,你若是为他立传找我问些琐事也是无妨,不过……”

雪落彤云暗,北风急迫地攻讦着窗棱,冰粒子敲击在窗棱上竟也有了东吴夏日暴雨倾盆的肆虐。“唔……”他似乎想起了什么,但风声甚紧,落入青年耳中的只剩下毫无意义的杂音。吴质凝住雪光不再言语,室内暖炉里的炭火红殷殷地烤着,暖气擂到人的胸前,炭的乌黑里透出明艳亮丽的热来,噼爆出低微的叹息,复又归至于枯死的灰白。

“当年也是这么大的雪,”吴质扯了扯衣角从枰里挣扎着站起,蹒跚至廊下,唏嘘出的热气使几片近人的雪夭折,而更粗厉的疾风朔雪躲进他的长须间竟也辨不分明,“他们父子两个,尤是他,合该伴着雪的,”庭前石径已埋没了踪迹,稀疏的老梅散着久病的幽香,“我记得当年他入曹府的时候,也是难能的大雪,故而记得清楚。那时他身子就不好,身量未足,性子却好,和他父亲一般。”

后生听着,从袖里取了笔,和着风霜舔记着支离的旧事。

“我知道这样聪明的人,上天忌惮,料是不会赏个圆满。”

声音悠悠缓缓似在赞美什么往事。后生闻言禁不住酸楚,胸中似乎潜入一只凶兽,定要仰天长啸方可纾解,但他不能。牙关抽搐着咬紧,险峻地支棱出一道道牙梆骨。惨白中渗出的绯红,随着炭火的微吟,又渐渐消融在一片白茫茫里。

吴质缓缓地抄起手,踱到窗下的条案前,雪光纷纷扬扬地洒进来,一片悄静的明亮。“荀太尉骄纵他,少时日日带在身边,跟着在尚书台的公文里转悠,理政治事,为人接物,颦笑眉眼皆有荀令遗香。况其父也亲授些许兵法,虽不至于神鬼之境,亦是以为观止,”风探进来,翻出藏不住的白发,而黑发人先行的无奈被他恨恨地按下,“教什么不好,酒癖也传得这般彻底。”

忽而廊下有人,约莫是管家,声中透出佝偻,“侯爷,药妥了。”

乌漾的汤药中荡着紫,呼啸着苦意,却是清雅的梅香。

“这药的气味倒是怡人。”

“那是自然。别看我这庭前的几株树歪得可笑,是用药一点一点灌起来的苗,取着梅心煎药引。”

“侯爷是……”

“这把年纪无病是瞎话,不过拚着这把老骨头想替他们多活几年,”他一口灌下药去,眉头微皱,“荀彧这个老头子只会惯着他,把玩味拔得比天高。来我府上一次就相中这树了,好言语苦求着世子来我这埋了几坛酒。”

窗外的雪意将梅香压得寡淡,是似有非无的品格了。吴质咳了几声,换了幅嗓子,循着记忆叨叨,“这梅开得直教人生气,哪里就能有这种香呢?”

话毕兀自笑了起来,“你家先师来了就是一句,怕是在家碾香的时候受气了。”

后生立了立身子,“只道家师好酒,还不知其竟也好香。”

吴质微眯了眼,挤出深深的眼角褶皱,淡淡地说:“他总说酒有魂有德,酿了好酒便偷偷塞给世子来打发我们这些有口福的人。”

袍袖扫过案上的薄灰,一个浅浅的梅花状的刻痕烙在桌角,他忽而忆起初见时的情景。那时皇上初登魏王世子,面上是道貌岸然的冷静泰然,不过几日便请了几位密友功臣去府上喝酒。筹谋许久,一朝功成,自然赴宴得勤快,满座等了半晌方见曹丕牵了个清俊的少年出来,“这是伯益,我义弟,大家莫拘礼数。”说少年只是看不出年纪,面上是活泼泼的笑意,自是一派可叹的朗意。他盈盈地朝众人环了一圈,若春风拂面自然是假话,譬若秋水寒星不为过也。波光里流转了些许一时参不透的明亮,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被一种善意笼住了。

宴到半酣,大家兴起纷纷哄着曹丕灌酒,抑郁多年,今朝方吐一口快哉之气,万没有拒酒之理,笑着一饮而尽。菜过五味,酒意腾上脸来,曹丕醉了,半缩在阴影里,直冲着烛火打愣。大家兴致不减,仍是嚷着灌酒,只见他把人手中杯一夺,仰头饮了个干净,朗朗地笑说:“今日子桓自有喜事可贺,但明日终究还要上朝执事,莫要旁人看个破绽,伯益自称无甚么过人之处,但尽可陪在坐诸位喝得尽兴。”

话还未完,杯子又被夺回,曹丕眼里仍是清明,言语里却是磕磕盼盼的醉意,“身子不好……”话只说了半句,笑意便收了回去,眼中映着火光觑他。

他只是笑,并不答话,觑了眼残酒抿了抿嘴,后来的酒却一滴没少他的。酒阑灯灺,记不清是谁将他拦腰扛走的。

“唉……”吴质叹了口气,撵了层薄灰在指尖,凑在鼻下细嗅,忽地呵问道:“吴江,整日如何管着家的?看着这灰。”

管家侍候久了,忙跌声请罪,吴质轻嗤了声,佯着怒意,“时候到了,快去吧。”

管家受了骂,手脚勤快许多,顶上谢了一层白雪匆匆回来复命,两坛小酒,可知只为助情不为尽兴的。

“拿去吧,你家先师前些年埋的。出去的时候小心点,莫让陛下的人瞧见,”他抿出一丝快意,“若是见着,怕是要背个骄横的骂名。”

后生收了纸笔,深深地见礼,搂着两坛酒出了府。这吴老侯爷也是久不上朝了,竟连陛下南征不在京中也不知晓。

伯益的学问终究是断了。吴质背着手,看着那青年远去。背影盖在深雪里终至于冷寂,陛下决意伐吴,谁还劝得住?伯益磨着明里暗里地劝,也是拦不过,可怜在殿前连跪了许久,膝头磨得乌紫。最后皇上竟是一把捞着关了几日才放回来,之后一直闭门谢客,说是病重。发兵前陛下硬着性子没去看他,可惜一别,经年的情谊约定,到头来不过是风刀霜剑凌虐下的一声枯鱼呻吟。

“呵……”满天风雪吞不走这声低低的喟叹,直砸得掷地有声。

炭火姑息了,一丝余热也散不出了,青泥小炉烧得见底,裸出焦黑的底色。雪色入窗来,亦是梧桐杂雨声的萧瑟了,当年对月叹着“短歌微吟不能长”的少年也失了颜色。

应是雪满头。

 

 

 

 

注解:《三国志·魏书·郭嘉传》及裴松之注记载:郭奕,魏太子文学、郭嘉之子。早薨,子深嗣。深薨,子猎嗣。后世评价:通达见礼。本文中的年轻人为杜撰,故事发生时间约为黄初二年至黄初三年。

《三国演义》第34回中提及,郭嘉去世后被曹操收养于府中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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