遥遥栉漓

双鬓已随霜雪改,思君犹自不成眠。

春生

司马懿再次踏入大殿,有种似曾相识的悲戚突然泛滥起来,当然,这本就是似曾相识的情景,不过他忘了。当一个人活得过于长久,总会有似曾相识的情与景在不经意间重现。不过此时,他有些过于年老,生死看得太多,逐渐有些淡漠,因而对于旁人的事并不如何感怀,也疏于探索究竟是何处相熟。
很好的天色,重重殿堂上日光显出稚嫩亦苍老的温暖,寒鸦从四面八方飞来复散去,翅上的乌色褫夺了夺目的日光。
曹爽姗姗来迟,面上有着仓皇与悚忬,更难掩的是一层厚实的倨傲。
“殿下,殿下呢?”他揪着宫人呵问,“殿下!”他像个女人一样扑了进去。
司马懿在一旁看着,有一种蛰居多年,一朝功成的快意涌上心头。曹爽扶着那层蟠龙暗纹的衾被低吟,眼中尚未留下泪来,鼻尖已经红了一圈。有不识颜色的乌鸦探进窗边,惨惨地惊叫一声,被小仆轰赶走了。一声清雅的莺啼突然闪过,一如故时春色,清雨清风,蔓生草长,杂花缀满枝,有个正当年少的俊才从茫茫千里白骨间隐现,与他相识、相会、相知,然后愤然甩手离去。
他站了许久,进屋去了。
榻上那层苍白的面皮勉强睁开了眼,冲他咧了咧嘴。他真是不好看,这副形容,叫人爱不起来,他自己也知道,也并不准备以自己与父辈相似的容貌换取什么,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仍坐拥这世上至高无上的权力与尊崇。
“跪下吧。”他谙谙地说道。
司马懿有些吃力地跪下,但这动作他熟稔得惊人,而什么“老吾老”的训言此时也无人想起。
曹叡几乎发不出声,声带里凝着疲惫,话语被屋里浓厚的药味稀释弥散了,他努力地想着话,费力地咳嗽。司马懿突然想起一个人,忘了名姓,似乎是个陌生人,正当壮年却得知自己病重,衣石无医。一改勤政之风,休朝三日,他大约是担心,自己从角门进去看他或是些别的原因,偌大的长街空无一人,这似乎并不是距离天神最近的人间处所,辉煌与高尚都与此无关,这不过是一岁之中最阴冷的一日监牢。
他推门进去。屋内很暗,这分明是春暖花开的物候,屋内却阴惨一片若寒冬腊月,空无人迹,唯屋内一人,长身玉立,对着铜镜嘘嘘地喘着气。
“你来了。”
“臣在。”
他顿了顿,浮上一口气来:“爱卿私闯后宫,是知朕大去之期不远了吗?”
“臣告罪。”
“知道了多少?”
他走近了,司马懿看见了他足上套着的靴纹。
“抬头看朕。”
他抬头看他,身上敞着一身乌色金丝袍服,里面却是祭天的冕服,领口处还露着一截玲文的袍,汗水自他发际源源不断地滚落,汗涔涔的皮肤上显出鲜活的神态,他急促地喘息着,汗水随着不断滚动的喉结一线一线地浸濡层层叠叠的衣,渲染出水渍。
“你做什么?何必这样糟践自己。”
“你又何尝懂我。”他笑着转身,被司马懿一把抱住。
“脱下来。”
他漠然不语,有液滴重重地打在司马懿的手背上。
“你不脱,我帮你脱。”
“放肆。”
他不动了,任由司马懿一件一件帮他把衣服解下来。司马懿的手在颤抖,这分明也不过是件寻常小事,他却感到无比后怕。
铜镜边已散落了东倒西歪的一叠叠扔下的衣物,他简直不敢想眼前这人究竟在做着什么样的仪式。但现在他只是安静地立着,任由常服冠冕一件件自肩头滑落,将脚踝一点点掩住。
他未着贴身里衣,司马懿就这样与他苍白的胸膛不期而遇。
“仲达,脱衣服给我。”他有些冷,汗水的温热被室内冰冷的空气一点一点蚕食殆尽。
司马懿解衣的手几要打结了,他望着他颤抖的睫毛,有汗水滞留其上,一幅玉坠的姿态。
他一把把他裹住,他开始啜泣,日头晖影寒鸦色,他们大约是累了吧,只他贪恋他尚且鲜活的容颜,看他一点一点最后像个婴孩沉沉睡去。他肌肤的温热传递给他的手掌,他的胸膛,只他心下寒冰一片,无悲无喜。
“子桓……”
他的呼吸渐渐深沉,口唇翕呼大约还在说着什么,只那颜色似乎也被寒鸦带走,苍白干裂的唇似一道褶皱受潮多年的诏书。他眼角的余光尚有不甘,泪水纵横而过,陨落进稀疏的鬓角。那是他登基前几日的光景。
那是个疯子,这是司马懿对刘协最客观的评价。
那是我,这是他的即兴判断。
“你就在此处候着吧,我自己进去。”
他一幅胜利者的姿态牵着长裾踏入,势在必得间存着一丝怜悯看却那个孤芳自赏的傀儡。
颓圮的那堆影看见了他,长久未开的宫门被崭新的日光穿透,剪出一个人形。
“你来了,”影子惨惨地笑,“爱卿好久不见。”
他站得笔直,与半靠在枰上的人影对视了很久,缓缓地行了朝觐大礼。
“爱卿请起,朕许久不参朝政,不知爱卿现居何等官职。”
他不答话,那座影从门缝里看见了宫外密密麻麻的人形,冷了神色。
他站起,抖了抖袍袖,“子桓,朕这般穿着可还入时?”
“已是二十年前的旧款式。”
影子奋起了,似乎突然有了力,他开始骇人地翻找,经年离乱,人尚且落不周全,何况物什,“朕……”影碰着残损的庙堂朝服,送到他眼前,“爱卿,朕这件侍奉鬼神的冕服破了,烦请原样补上。”
他冷冷地看着那层破布,并不作答。
“朕以后,哪能再穿上大汉的冠冕……”
一颗流星陨落进岁月里,再拾不起来了。
“仲达,”曹叡喘得厉害,“朕刚刚的一番嘱托望爱卿切记。”
“臣谨记在心。”
他开始咳嗽,像一张白纸在风中剧烈的抖动。
他为他阖上了眼睛。
他有些过于年老了,生与死看得太多,不过为人的软肋不过坟塚之间,谁也无法不为之动容,只是与他相关的一次死亡早已过去。
现在也不过是条影了。

错别字大王本王……大约是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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